路(RuSiRu)

　　「老闆，這個怎麼賣？」一對年輕情侶在攤販前，看中了一個電磁爐。看他們的打扮，應該還是大學生吧。

　　年紀較情侶稍大一些的老闆看了電磁爐一眼，輕聲說道：「十元。」

　　「十元！？它是壞了嗎？」聽到價錢這麼便宜，開口詢問的男生反而遲疑了。

　　「沒有，它還好好的。」

　　女生抱著男生的手臂，眉頭微微皺起，「那怎麼會這麼便宜？」

　　「對我來說，賣的不是物品，是回憶。」老闆微微抬起頭，露出黑色棒球帽下那對有些疲憊的眼睛，「我只是在出清回憶。」

　　「你確定沒問題？」男生又問了一次，只是不知道是問電磁爐，還是在問老闆的腦袋。

　　老闆點了點頭，接著從男生手中接過十塊錢，然後看著他抱起電磁爐，牽著女朋友的手，並肩逛向下一個攤販。

　　這是一個跳蚤市場，位在大橋下一塊空曠的地方，每逢假日都會有人來這擺攤，攤販的數量有時多有時少，不過前來挑選的客人卻從沒少過，因為河畔公園就在旁邊。

　　放風箏的、騎腳踏車的、散步的、打球的，平日還好，假日時停車場總是一位難求，位於停車場旁邊的跳蚤市場，就這麼維持到現在，甚至已經變成河畔公園的一個特色。

　　今天的攤販數量比往日多出快一倍，於是聚集在這的客人，也比平常還要多。在便宜的二手貨中，以便宜的價格買到喜歡的東西，這是大多數人都難以抗拒的。

　　將別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物品，買回來實現它存在的意義，有時候，會讓人有造物主的錯覺。

　　絡繹的人潮中，幾乎每個攤販前，都駐足著兩三名客人。不過，卻有一個攤位，有些乏人問津。

　　或許是因為攤位上的物品有些使用過度，又或者是老闆帶著黑色棒球帽遮住眼睛，讓人不太敢靠近，說不定買到的是贓物怎麼辦？又或者是因為老闆完全沒有叫賣，就這麼坐在一張小板凳上，看著攤販上的東西發楞。

　　「這個，俺以前也有一個。」

　　好不容易，一對老夫婦駐足在這個攤販前面，拿起一個古老的胸針。這個胸針的是一朵銀色的花，花蕊還是綠色的，樣式有點過時。

　　老婆婆笑著看拿起這個胸針針，放到胸前，對著老伴說：「你說的是不是這個啊？」

　　老伯看向老婆婆的胸口，在她手上的胸針旁，正別著一個一模一樣的胸針，銀色的花，綠色的花蕊。

　　「曖！原來在妳這裡啊！」老伯伯發出一聲細微的呼聲。

　　老婆婆微笑，佈滿皺紋的臉上出現更加明顯的笑紋，「這是你以前送我的，還記不記得？在我們第二次約會時，你偷拿了媽媽的胸針，說要送給我。害得我第一次去你們家作客時，還以為是我偷的，差點被媽媽趕出去。」

　　老伯搖了搖頭。

　　「唉……」老婆婆微微一嘆，笑容已經平淡，「你還記得什麼呢？」

　　老伯默然不語。

　　「算了算了，年輕人，這個賣多少？」老婆婆將胸針遞到老闆面前。

　　老闆看了一眼胸針，緩緩地報出價錢：「十元。」

　　「這麼便宜？」老婆婆有些開心。到了她們這個年紀，幾乎沒有什麼是比便宜的東西更吸引她們的注意。或許有，像是鄰居剛長大的小妹妹，換上了新買的迷你裙。

　　掏出錢，老婆婆用十塊錢換得了一個和胸前一模一樣的胸針。

　　「走吧。」

　　老婆婆牽著老伯的手，卻發現老伯沒有跟著往前。

　　「怎麼了？」老婆婆回過頭，有些訝異地看著老伯。

　　「我還記得……」老伯看著老婆婆，眼神似乎回復了一絲神采，「俺最愛的就是妳。」

　　「哎呀！老不修的傢伙！都這把年紀了。」

　　雖然嘴上嫌著，笑容卻又回到老婆婆的臉上，而且更加綻放。

　　「走吧走吧，我們再去河畔散步吧。」

　　老婆婆牽著老伯的手，朝著跳蚤市場的出口緩緩離去。

　　「這咕咕鐘怎麼賣？」一對夫妻各抱著一個小孩，停在攤販前。

　　老闆看著丈夫所指的那個褐色咕咕鐘，報出了價錢。

　　「十塊？怎麼這麼便宜？是不是壞了？」

　　同樣的問題，老闆已經聽了十次以上，不過通常問出這個問題的人，都會買下它。

　　接過了十塊錢，老闆回想起這個咕咕鐘的故事。

　　那時候，他的女朋友正在家具行打工，不是一般的家具行，而是一間超大間的家具中心。兩棟獨棟建築，中間還有天橋可以通行，裡頭賣的家具，那可是比貴的，就他上次試坐的那張單人沙發，開價三十萬，嚇得他一屁股從沙發上彈起。

　　這個咕咕鐘，就是在那裡得到的，要真說起來，這個咕咕鐘的價錢比他全身家當加起來還要高。

　　只是這個咕咕鐘是瑕疵品，客人不願買，廠商也因為上游工廠倒了，找不到退貨的地方。所以乾脆就做個人情，送給當時還在那裡當客服的女朋友。

　　擺在家中的前兩個禮拜，他是一點也不習慣這個聲音，咕咕、咕咕、咕咕、咕咕，吵得他半夜起來，把這貴得要死的咕咕鐘一把扔到樓下，也因此和同居中的女朋友大吵一架。

　　沒想到這咕咕鐘撿回來後，竟然還毫髮無損，或許是因為摔到了樓下的棚子上，才滑落草地的緣故。

　　不過幸好它沒有壞，因為在他下去撿之前，女朋友瞪著他說道：「要是咕咕鐘裡面的小鳥摔壞了，我就把你的小鳥一起打斷。」

　　後來漸漸地，也熟悉了這咕咕叫的聲音，有一次鴿子飛進房間裡，還因為太過習慣這聲音，直到牠啃起放在冰箱上的麵包，才發現有個不速之客。

　　想起這個咕咕鐘，也不知道是好的回憶，還是不好的回憶，女朋友那時候生氣的表情十分可怕，但現在想起來，卻又感覺她說的話十分可愛。雖然，如果咕咕鐘壞了，說不定她真的會打斷他的命根子。

　　又過了一段時間，從跳蚤市場開始的正午十二點，到現在分針已經跑了五輪。有些賣得好的攤位，都已經收拾好，帶著裝滿的鐵罐，滿心歡喜地回家。

　　老闆看著來來去去的客人，自己這攤，似乎真有些乏人問津。

　　「這導入機怎麼賣？」出聲詢問的，是一個妙齡女子，穿著套裝，看來是週六早上到公司加班。她的長相十分清秀，看來應該在公司裡受到廣大的追求。

　　「十元。」老闆看著她回答，眼神不免飄過那雙穿著黑色絲襪的勻稱長腿。不過這雙腿雖然漂亮，自己卻更喜歡女朋友那雙腿，沒有刮的腿毛摸起來有些刺刺的，躺起來卻十分舒服。

　　「啊？你確定？」

　　聽到這個價錢，眼前標緻的上班族女郎發出悅耳的訝異聲。

　　老闆點了點頭。

　　這化妝品導入機，當初買的時候花了快四千塊，據說可以美白活膚撫平皺紋，只是使用起來十分麻煩。有看過擀麵皮嗎？你必須一遍一遍地用擀麵棍擀著麵皮，然後在過程中加入不同的材料。化妝品導入機也差不多，只是加的材料是昂貴的護膚產品，而擀的是「面皮」。

　　那時候買回家，懶散的女朋友在用過兩次之後，就把它放到電腦桌下，再也沒動過。

　　不過他還記得，女朋友一邊「擀著自己的面皮」時，他抱著女朋友，幫她按摩紓緩一天上班下來的疲勞。

　　抱在懷中的感覺，就像其他時候一樣，讓他感到十分溫暖。

　　用十塊錢賣掉了貴得要死的導入機之後，一個彪形大漢跟著上班族女郎離去的腳步，停在攤販前。

　　「這裡的東西賣多少？」

　　「十元。」

　　「這麼便宜！？」

　　「嗯。」

　　就這麼，一堆充滿回憶的東西，被滿心歡喜的彪形大漢用一個大袋子裝了起來，開心地抱走了。離去時，嘴裡還哼著小甜甜的歌。

　　看著攤位前瞬間空掉，只剩下一樣東西還在地毯上，老闆的心跟著空蕩起來。

　　自從那個人買走一堆東西之後，後來就一直沒有人來詢問，看著剩下的東西，只剩下一個由筷子做成的跑車模型。

　　突然他注意到有一個影子，一直駐足在攤位的旁邊，抬起頭，才發現是一個蹲在攤販前的五六歲小男孩。

　　「這個也是要賣的嗎？」

　　老闆看著那個他為了討女朋友歡心，用筷子一根一根做出來的瑪莎拉蒂GranCabrio，突然有一些不捨。

　　不過，老闆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。

　　「我很喜歡它，可是我沒有錢……」小男孩摸了摸口袋，接著掏出一根棒棒糖，「我拿這個跟你換好嗎？」

　　老闆一愣，過了半晌還是點了點頭，將模型跑車遞給了小男孩，並接過梅子口味的棒棒糖。

　　梅子，他的女朋友一直很喜歡吃梅子。

　　賣完了所有的東西，老闆準備起身，收拾收拾準備回家。雖然把這些回憶隨著物品一起賣掉了，但他其實不知道這有沒有用。

　　「這個，賣多少？」突然間，一個聲音響起，有些熟悉。

　　老闆抬起頭，卻發現是那個已經將自己拋棄的女朋友，而她所指的東西，是自己。

　　「妳都不要了，還想買回去嗎……？」老闆有些哀怨地看著她。

　　老闆的女朋友，或者該說前女朋友點了點頭，一副理所當然地說道：「是啊，有問題嗎？你賣不賣？」

　　「這東西很貴的……妳得拿真心來買。」

　　女孩哼了一聲：「哼！真心我今天沒有帶出來，假的心要不要？」

　　說著，她將一直揹在背後的左手向前伸，手中是一個紅色的愛心娃娃。

　　老闆看著這娃娃，一眼就瞧出這是當初被家裡貓咪咬壞的螃蟹娃娃，這是某一次的交往紀念日禮物，原以為丟了，沒想到她還保存著。

　　看著這娃娃上面的縫線，有些醜醜的，卻讓男孩有些感動。

　　「要不要？不要拉倒！」說完，女孩轉身要走。

　　「要！要！」男孩一把拉住女孩的手臂，趕忙點頭，不過隨即又低下頭，「可是……我把東西都賣光了，妳會不會生氣？」

　　「算了！賣光就賣光啊！你賣的那些錢，正好給我買新的！」女孩將愛心娃娃塞到男孩手中，並伸出手，手心向上擺了擺，「交出來，我保管。」

　　男孩聽話地將懷中的鐵罐遞給女孩。

　　女孩呆愣愣地接過鐵罐，倒出裡面的零錢數了數，接著瞬間暴怒，「四百塊！！？這麼多東西你才賣四百塊！！？上次買給你的陶瓷水氧機你賣掉了嗎？」

　　男孩害怕地點了點頭。

　　「啊！！！我改變主意了！我不要你了！」女孩哼著轉過身，作勢要走。

　　男孩不知所措地看著女孩的背影。

　　過了半晌，女孩卻沒有離開，反倒回過身，伸出手，「你是牽還是不牽！？」

　　「牽！牽！」

　　男孩笨拙地握住女孩的手，沒有帶走攤位的地毯，留給下一個需要的人。

　　夕陽映照在走出跳蚤市場的兩人，柔和的陽光似乎有些刺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