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(RuSiRu)

　　2.1

　　

　　「不可能。」

　　子淵剛駁回了阿瑋提出他們其實是在一個大型遊戲空間的說法，這比他先前一個提到的說法還要不靠譜。

　　經過了半個多小時，三張衛生紙上寫滿了各式各樣的可能，或許其中一個就是他們所面臨的狀況。但是……子淵這時才清楚地了解到，就算答案真的在裡面，他們也無從選擇。

　　阿瑋還在偷看鄰桌的女客人，此時她似乎也注意到阿瑋在偷看她，於是便抬起頭看像子淵這桌，阿瑋只得假裝是在看著窗外的方向，不過視線仍然時不時瞄向她。

　　「這一點幫助也沒有……」子淵將三張寫滿的衛生紙向前一推，有些沮喪地說道：「若是可以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好了。」

　　「其實換個方式想，你既然回到了現實世界，那個夢就隨他吧，如果你真的想寫作，把工作辭掉就好了啊。」阿瑋隨口回答。

　　子淵搖頭：「不可能，如果我放棄了現在的工作，那可就真的什麼都沒了。我付不起房租，也沒錢送去育幼院，存款只會越來越少，而且現在的工作可是十分難得的，放掉了，說不定就沒有這麼好的工作了。」

　　「啊……育幼院，好像曾聽你提過你是在育幼院長大的，也是，你現在有錢，捐一點回去給育幼院也很正常。」阿瑋吸著可樂，心裡想著捐給育幼院大概就是幾千塊錢吧，沒什麼大不了。

　　「而且你也有狀況不是嗎？你難道不想回歸到原本的正常生活？」

　　聽到子淵的問題，阿瑋此時一派輕鬆，吃飽還有正妹看，他都有點忘記昨天發生的事，那些焦慮總是來得快去得快：「我現在也沒碰到什麼事，大不了以後少出門就好，反正我原本就很少出門，想想其實也還好。」

　　子淵有些受不了阿瑋逃避的個性，不像他總是想要找出個答案，也或許只是他原本就停不了在腦內不斷奔馳的小劇場。

　　「我一定要找出原因來，這個世界一定有哪裡有問題。我在一夜之間變成一個身無分文的窮作家，在一年後又回到原本的身分，你突然變成人人認識的『大紅人』，還被追著到處跑，這一切的一切，一定有著什麼……」

　　就在子淵喃喃自語時，他發現一個人就這麼停在他的身旁。子淵抬起頭，發現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，看來比他還要年輕一些，不過明顯比身旁的阿瑋成熟多了。

　　這個人穿著夾腳拖、白Ｔ恤和灰色牛仔褲，此時正睜大眼睛看著子淵，兩人四目相交。

　　「怎麼了嗎？」子淵看著眼前的男子，微微皺起眉頭，印象中他沒看過這個人。

　　這名男子遲疑了半晌，接著用著有些顫抖的聲音問道：「你剛說……你也遇到了一些怪事情？」

　　「也？」子淵聽出了重點，接著興奮地站起身，兩眼放光地看著他：「你是說，你也……不對，我應該先回答你。沒錯，我是發生了一些怪事。所以你也是？」

　　那名男子微微地點了點頭：「說來真的很奇怪，我都覺得自己是不是瘋了，但我想我的女朋友被換成了另外一個人。」

　　男子遲疑地看著子淵，深怕自己被當成瘋子，這可是他第一次開口和別人說他所碰到的狀況。沒想到子淵深吸了一口氣後，替他拉開了旁邊的座位，接著急促地說道：「來，坐吧，我想我們可以幫到彼此。」

　　男子看了子淵身旁的阿瑋一眼，此時阿瑋也正好奇地盯著他看，接著男子拉了下椅背，一屁股坐了下來。

　　「我先自我介紹，我是王子淵，你叫我子淵就好，身旁這位是阿瑋，我們昨天都碰上了奇怪的事。」子淵看著男子先行自我介紹，身旁的阿瑋也對著他微微點了個頭，然後微微低下頭，用棒球帽遮住自己的眼睛，連身旁的正妹都不看了。對於新認識的人，阿瑋向來有些不由自主的抗拒心態。

　　男子看著兩人，心中猶豫著是否要將發生的事情告訴兩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，不過他還是先介紹了自己：「我叫李彥廷，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，我……也是昨天發生了奇怪的事。」

　　「喔！」子淵聽到彥廷也是在同一天遇上奇怪的狀況，他心裡又湧起一股似乎敲到門的感覺：「昨天！我們三個都是在同一天遭遇到這些事情的！」

　　「我先說說我自己的狀況好了。我原本在貿易公司上班，前天晚上在便利商店睡了一覺，醒來卻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身無分文的窮作家，而且我想不起以前所發生的事情。然後就在昨天，我突然又從夢中醒來，但這個夢十分真實，而且持續了一年。不只是如此，在我夢中的室友，就是我身旁的阿瑋，他也記得我曾經和他一起住了一年，除此之外，卻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證明我這一年的時間確實存在過。」子淵劈哩啪啦地將他所遇到的事情簡單地講了一遍，接著拍了下低頭的阿瑋，示意他說說自己發生的事。

　　阿瑋微微抬起頭，有些警戒地看著彥廷，連彥廷都感覺到阿瑋不自覺散發的排拒感。

　　「我在昨天出門時，發現自己變得所有人都認識，每個人都搶著要跟我說話，所以我就逃回家了。」在陌生人面前，阿瑋就不像平常那樣滔滔不絕地說話。

　　彥廷聽到了他們兩人的說法，終於有些定下心來，看來他們兩個確實跟自己一樣，碰到了不尋常的事。於是他吞口口水，說出了自己的狀況：「我在昨天載著我的女朋友去上班，下車時卻發現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。回到家後，發現我和女朋友相處的過去，全都被新的人所取代，一切都被取代了。」

　　彥廷還想再講些什麼，不過他還是選擇停在這裡，總不能跟一個新認識的人說些自己很想女朋友的話，這樣太奇怪了。雖然，這一切也夠奇怪了。

　　「那你有想出這個狀況究竟是怎麼回事嗎？」子淵問道，他迫切地希望可以從彥廷口中聽到一些可能的答案。

　　「我……」彥廷有些尷尬地回答：「我原本還想……會不會是上天聽到我某一次的祈求，所以就乾脆替我換了一個新的女朋友……」

　　「只是我從來沒有希望她消失啊！」彥廷有些激動地補了一句。

　　子淵嘆了口氣，看來從彥廷口中也得不到什麼實質的資訊。

　　「那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？剛好聽到我們的對話而已？」子淵不抱希望地問道。

　　彥廷想了想，遲疑地說道：「總覺得……有什麼在指引著我來到這裡。」

　　「指引？」子淵眉頭一挑。

　　「好了，既然現在你們都認識彼此了，我們就開始吧。」

　　突然一個嬌嫩的聲音吸引了三人齊齊回頭，看著鄰桌站起身的妙齡女子。

　　這個女生大概只有二十出頭，就是阿瑋剛才一直偷看，長得有些像澤尻英龍華的那個女生。

　　阿瑋抬起頭，瞪大眼睛看著說話的女子，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，而且，也沒人注意到此時店內的其他人，彷彿時間停止般，就這麼定在原地不動。點餐的人手指按在菜單上，炸薯條的店員避著噴濺出來卻停在半空中的油，大圓桌上開心講話的大學生維持著誇張的笑容不動，一隻偷溜進來想吹冷氣的流浪狗正吐著舌頭，如同雕像般靜止。

　　「我先自我介紹，我叫Ruby，你們可以叫我露比，或是我最喜歡的名稱──紅寶石的天使。」

　　她用甜美地笑容看著三人，下一刻，一對雪白的翅膀在她背後展開。

　　

　　2.2

　　

　　「超展開了嗎……」阿瑋看著眼前的天使喃喃自語，這是他從動畫的評論中學到的字眼。

　　天使露比笑盈盈地看著彥廷：「原本還以為你會好好享受有個溫柔的女朋友在身邊呢。」

　　彥廷還沒從驚訝中恢復過來，但在露比說出這句話時，他便生氣地回道：「我原本就沒有要凱欣離開啊！」

　　「喔？是嗎？」

　　「是！」彥廷站了起來，怒目瞪著眼前露比：「把凱欣還給我！」

　　「那你得要自己努力囉～」露比一點也不在意彥廷的神情，輕鬆地回答。

　　「……」彥廷稍微冷靜了下來：「要怎麼做？」

　　露比再次微笑：「我得先恭喜你們，獲得了這次的體驗。子淵，我得先說我真的很佩服你，在那種狀況下，你竟然還是朝著自己的夢想前進，只是碰到了一點小意外，也是我實在沒注意到，所以讓你提前結束。不過看到你還是鼓起勇氣回來追尋，所以又把你帶回來了。」

　　子淵滿臉疑惑，不清楚露比所說的意思。

　　「不懂嗎？沒關係，我晚點再解釋給你們聽。」露比接著看向阿瑋：「至於你，阿瑋，你不是一直想要事事如願嗎？太多次的打擊讓你一點也不敢再嘗試新的事物，你覺得很可惜吧？我可是聽到了你的願望喔。」

　　阿瑋呆愣愣地看著露比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

　　「你希望自己出名，所以你就出名了啊，這可是很多人，包括你，都想要的願望呢。」

　　「可怕死了……」阿瑋憋了好久，終於憋出這句話。就算眼前的女生是個……天使？對於女性的恐懼還是讓他不太敢講話，而且他現在焦慮死了。

　　「呵呵，那你接下來還是好好控制自己的想法吧。」露比露出一個淘氣的表情，對著阿瑋笑著。接著她望向彥廷：「至於你，彥廷，你確實希望凱欣改變吧？我想你應該要知道，人是很複雜的，改變一點兩點，整個人都會跟著改變。於是我換了一個女朋友給你，不喜歡嗎？」

　　「你是哪隻眼睛看到我喜歡了？」彥廷還是有些生氣。

　　露比有些訝異：「可是從昨天到今天，我看你和俐妘相處得很好啊。」

　　「……那是一回事，我要凱欣回來！」彥廷再次表示他希望凱欣回到他身邊。

　　露比笑著回答：「你們會有一趟『旅程』，讓你證明自己真的希望凱欣回到你身邊。」

　　「旅程？」子淵此時終於稍微理清了頭緒，或許這是一種考驗？他一直都是個不可知論者，確實這種事情有可能發生，他只知道現在他們現在就這種狀況之中。

　　「沒錯，旅程。」露比得意地說道：「在這次的旅程中，你們將各自扮演自己的角色，直到這次的旅程結束。至於旅程的終點，就要由彥廷決定了。」

　　「我？」彥廷語氣堅定地說：「我說過，我只要凱欣回來。」

　　「回來，或不要回來，這都會在旅程結束時揭曉。」露比神祕地說道：「接下來的這段時間，你們將會有自己的使命，追尋，或者捨棄掉你們原本所要的，然後直到結束。不過這次你們的運氣很好，通常只有在生命結束時才能算是旅程的終點，很多人在走到盡頭，都不知道自己所要的究竟是什麼。所以希望你們能珍惜這次的機會。」

　　三個人都沉默了，阿瑋還搞不清楚露比的意思，其實當露比直視著他時，就夠讓他不知所措了。而彥廷一心只想著要讓凱欣回來，對於這個奇怪的「天使」搞出這一大段事情感到十分不耐煩。

　　只有子淵深思著露比剛才所說的話，他要的到底是什麼？或許他真的一直不知道。

　　「好啦，現在來講解這趟旅程的規則。」露比停頓一下，將背後的翅膀收了回來，又變回那個普通的可愛女生：「你們有聽說過亞里斯多德的四因說嗎？雖然我覺得拿他的理論來比喻你們的位子，並不能說十分適合，畢竟這個學說真的十分深奧。不過為了讓你們較清楚地理解，還是借用一下吧，希望下次見到他時不會責罵我胡搞他的學說。」

　　露比吐了下舌頭，無視三人一臉茫然的樣子，繼續解說：「在四因說中，這個世界由四項元素組成，形式因、質料因、動力因、目的因。質料簡單來說，就是物質，就像毛絨玩具裡的填充物，順帶一提，我還蠻喜歡大眼怪娃娃的，真的好可愛。而形式則是此物形塑的外型，如同娃娃外面那一層布。動力因則是一切推動的原因，如同你推動著車子，你就是這一個行為的動力因。至於目的因，簡單來講就是目的囉，我一直很喜歡一句話──『人總是朝向美善前進』，美善就是你的目的，就像餐廳的目的是為了餵飽人一樣，我們去餐廳就是為了吃飽囉。」

　　「不過也不一定呢……醉翁之意不在酒，去餐廳還有很多可能呢。如果是──」露比開始自言自語。

　　「所以……」子淵打斷了露比開始無止境地胡思亂想。

　　「啊！真是不好意思呢，都忘了我才解說到一半。」露比再次吐著舌頭，俏皮地向三人致歉：「不好意思～總之呢，你們三個人，加上我，正好在旅程中扮演著這四個原因。」

　　「我呢，是你們這次旅程的動力因，我支持著你們的可能性，雖然你們的可能性應該是在你們身上才對，不過……啊，不好意思，又開始了。」露比有些害羞地微微搔了下額頭，這個動作又讓阿瑋看得有些失神，不過隨即被露比的解說給喚了回來：「至於你，阿瑋，你將在這趟旅程中扮演著質料因。我剛說了，我給了你心想事成的能力，不只是讓你出名而已，事實上，只要你『真的』這麼想著，這項事物就會成真。」

　　「成真？可是……我剛有許說希望有一百萬……」阿瑋有些靦腆地回應著露比，子淵都沒看過阿瑋露出這種表情過，他對阿瑋的印象就是個喜歡電動、動漫和A片的宅男大學生而已，喔，或許是因為這樣阿瑋才會對眼前的正妹感到害羞吧。

　　露比看著阿瑋放在一旁的黑色雙肩背包：「你檢查一下你的包包。」

　　阿瑋聽到露比所說的，側過身打開了雙肩背包，拉開了背包口……下一個瞬間馬上把背包蓋了回去，瞪大眼睛看著身旁的子淵。

　　「真的？」子淵看著阿瑋手足無措的神情，心想不會真的有一百萬在他的包包裡吧。

　　阿瑋凝重地點了點頭。

　　露比笑著說道：「所以你心裡所想的，只要你幻想的畫面可以出現在腦海裡，這件事情就可以成真。你就像一個無限的物質，想要掏出什麼就能掏出什麼。」

　　「那如果我想到世界末日……」阿瑋焦慮的感覺又回來了，他總是很難不去往壞處想。

　　突然間，整間麥當勞開始劇烈搖晃，「砰」的一聲，擺在點餐區的立牌瞬間向前一倒。

　　「怎麼辦？」子淵瞪大眼睛看著露比，不過就在露比還沒回答之前，只聽到又是「砰」的一聲，搖晃瞬間停了下來。

　　彥廷揉了揉許久沒練的拳頭，淡淡地回道：「不用謝我。」

　　看著趴在桌上昏過去的阿瑋，露比苦笑地搖了搖頭：「這時候就需要你的協助，子淵。從我的觀察中，阿瑋總是沒辦法控制自己往壞的地方去想，而且只會越想越壞，這或許也跟他的過去有關。而你，不是個作家嗎？你就要扮演著形式因，在阿瑋開始失控胡思亂想前，替他描述出事物應有的狀況，或者說，對你們有利的狀況，描述地越逼真、越有可能，阿瑋就越能接受你給他的形式。」

　　「你不是想當作家嗎？或許當你在危急的狀況下，絞盡腦汁卻想不出該如何改變『劇情』時，會讓你打消當作家的念頭，我想那一定很煎熬。或許會，或許不會？」露比微笑地看著子淵。

　　彥廷此時已經不像一開始那麼生氣，但還是冷眼看著造成這一切的露比：「那我呢？剛才妳還說到一個，目的？」

　　「是的，目的因。」露比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，微笑地回答：「你就是這趟旅程的目的因，或者該說，凱欣在你心中是不是真的那麼無可替代，這趟旅程的終點，就在於你真的確定了這件事情。」

　　「怎麼確定？」彥廷有些焦急。

　　「接下來，我們將會前往幾個對你和凱欣有意義的地點，在那裡，你會碰到凱欣的幻影，去和她交談，或者該說，和你內心中的糾結去交談。」露比帶著一種複雜的神情：「我想，那會幫你釐清你所要的，究竟是什麼。」

　　「啪」的一聲響指，露比放下了手，整個麥當勞裡的人事物瞬間又活了過來。正在濾油的店員手被噴出來的油燙到叫了一聲，嚇到正在點餐的客人。溜進來的流浪狗被店員趕了出去，而那群笑得正開心的大學生繼續大聲地笑著。

　　「叫醒他吧，旅程開始囉。」

　　

　　2.3

　　

　　「我們該怎麼開始？」子淵遮著額頭，望著下午毒辣的太陽，才剛走出麥當勞他就開始流汗了。

　　露比站在他們身旁，對著彥廷說道：「你閉起眼睛，自然會看到我們要去的地方。」

　　彥廷聽著露比的話閉上雙眼，凱欣的臉就這麼出現在他的腦海中。他想到了剛和凱欣交往時，第一次出去約會的地方──鶯歌，一個充滿陶瓷、陶瓷和陶瓷的地方，而他們兩個對陶瓷都沒有興趣，卻選了這個地方當作第一次的約會地點。

　　「哪裡呢？」露比問道。

　　彥廷緩緩睜開眼睛，淡淡地說道：「鶯歌。」

　　「鶯歌啊……我們要坐計程車過去嗎？」子淵想著印象中的鶯歌，離他們現在所在的台北市中心，實在有一段距離。

　　「你們可以自己弄一台車啊。」露比笑著看向正低著頭的阿瑋：「別忘了，你們需要什麼，都有實現的可能。」

　　子淵聽到露比的話，思考了一下，心想先來個簡單的東西好了，於是他想起了前幾天在電視上看到的汽車廣告，吐出一句：「瑪莎拉蒂四門白色轎跑。」

　　「那是什麼啊？」阿瑋抬起頭狐疑地看著子淵。此時他只敢正面看著子淵，剛才那一拳讓他對彥廷更害怕了，而露比則是他一直都不敢直視的對象，只要一抬頭瞄向露比，而露比又正好在看他的話，他的心跳又要加速到讓人難以忍受。

　　彥廷突然掏出了他的皮夾，從裡面掏出一張照片，那是他特地去瑪莎拉蒂經銷商那拍的，只是卻沒機會交到凱欣手上。凱欣一直都很喜歡「莎莎」，這是她對瑪莎拉蒂的暱稱。

　　阿瑋低著頭接過了彥廷手中的照片，接著開始閉起眼睛拼命想著。

　　過了幾秒鐘，他張開眼睛，卻發現馬路上還是空蕩蕩的：「欸？」

　　「你必須要真的這麼想才行，或許一開始要你憑著自己的想像直接具現化物體還是有些困難吧。」露比拍了拍阿瑋的肩膀想要安慰他，卻發現阿瑋趕忙向旁退了一步，連臉都紅了。

　　「或許……」子淵看著阿瑋，心想或許換個方式想像會更有效果：「阿瑋，你想著，我們走過這個轉角時，會有一台你剛剛看過的四門轎跑停在路邊，駕駛座車門是敞開，有個人從車內跑了出來，追著剛刮傷他車門的小鬼，連鑰匙都忘了拔。」

　　說著，他便拍了下阿瑋的背，然後朝著轉角走去。

　　一行人走到轉角處，果然看到一個人從一台白色瑪莎拉蒂的駕駛座跑了出來，追著一個手裡拿著硬幣的小鬼。

　　「快！」子淵喊著，身旁的彥廷已經先一步衝向那台白色的瑪莎拉蒂四門轎跑，阿瑋和露比趕忙跑向後座，打開了門。

　　子淵才坐上副駕駛座，關上了門，彥廷已經發動了引擎，拉下排檔桿，加速的厚重引擎聲將車子帶上馬路，瞬間就加速到五十，六十、七十、八十、九十，呼嘯而過的引擎聲衝過了一個黃燈，轉到了寬廣的大道，接著在這異常沒車的民權東路朝著台北橋狂奔。

　　「速度太快了啦！超速會被罰款啦！」阿瑋在這個心跳加速的狀況下，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街景，緊握著車門旁的把手，害怕地大喊。

　　彥廷沒有將速度緩下，淡淡地回答：「我們才剛偷了一台車。」

　　子淵透過後照鏡看著正享受著速度感的露比，開口問了他一直想要問的問題：「我們現在是在現實世界嗎？」

　　「每一個世界都是現實世界，連夢境也是。」露比丟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。

　　子淵並不滿意這個答案，不過他並沒有繼續追問，而是有些緊張地看著車子又闖過一個黃燈，接著朝著橋上駛去。

　　阿瑋此時也已經稍微冷靜下來，畢竟在橋上開快車，比在大馬路上安全多了。他看著橋旁邊的淡水河，喃喃自語道：「每次騎車經過這裡，我都覺得可以看到──」

　　接著他張大嘴巴，看著一隻比船還大的水怪冒出河面。

　　「bravo！」露比開心地湊到阿瑋身旁，看著淡水河上的水怪。這個動作讓阿瑋瞬間連魂都丟了，水怪就這麼又潛回水底。

　　露比失望地坐回原本的位子，嘟著嘴看著彥廷將車速拉到了一百五。

　　他們轉下了環河道路，接著更加快了速度。彥廷的眼睛直視前方，方向盤操控地十分熟練，就像是一個常開跑車的人。

　　「沒想到你這麼會開車。」子淵看著彥廷說道。

　　彥廷輕輕地搖了搖頭：「以前曾借朋友的車子玩過。」

　　突然間，一台大卡車突然從前方衝出，彥廷瞪大眼睛，瞬間將方向盤打到底再打回來，閃過了這台印著貨運公司名稱的大卡車。

　　彥廷將方向盤回正，車子繼續向前疾駛。

　　「我……對不起！」阿瑋突然在車上大喊：「我只是剛好閃過這個念頭……」

　　彥廷透過後照鏡惡狠狠地瞪了阿瑋一眼，接著繼續開車。露比一副這樣很好玩的樣子，絲毫不在意，甚至還有點嘉許地說道：「不錯，當你熟悉了之後，這趟旅程會更好玩！」

　　「好……好玩？」阿瑋遲疑地問道。

　　子淵默不作聲，心想著這趟旅程究竟會是什麼樣子，剛才那個大卡車也著實讓他嚇了一跳。

　　此時耳邊又傳來阿瑋的聲音：「子淵！子淵！」

　　「怎麼了？」子淵回過頭。

　　「你講你寫的故事給我聽啦！我實在沒辦法遏止更多念頭從我的腦袋裡跑出來！」

　　才剛這麼說，一隻迅猛龍就這麼跳上疾駛中的白色瑪莎拉蒂，擋在擋風玻璃前面。

　　「靠。」彥廷突然將方向盤打向右，又瞬間打回左邊，將這隻迅猛龍甩下了車子。

　　「……」子淵看著後照鏡那隻迅猛龍消失在道路間的草叢中，腦中轉著幾個最不會造成他們危險的故事。

　　「子淵！」

　　「在某個不知名的星球上，有一個矮小的民族。她們有著一雙圓滾滾的眼睛、肥肥的臉頰，還有兩顆很可愛的大兔牙，有著短短胖胖的雙手及雙腳，連手指都短短胖胖的。這個民族的人都不高，舉起手來勉強碰得到我們的肩膀。」

　　「這民族有一個特性，就是每次講完話都會加上「噗哩」兩個字，所以他們也管他們自己的國家叫做噗哩國。據說，每個噗哩國的小寶寶學會說的第一個字就是：『噗哩』。」

　　子淵開始說起他曾寫過的一部兒童小說，或許，在說完這一部小說前，不會再有其他可怕的東西從他的腦海中跳出來。

　　白色的瑪莎拉蒂四門轎跑此時轉進了河堤，車速再度提高。

　　

　　2.4

　　

　　或許這一部《小噗哩歷險記》替他們避開了不少危險，除了在河邊看到鯨魚和幾隻出現在路旁的獨眼巨人之外，他們還是一路飆到了鶯歌。

　　只是……此時他們卻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車上這隻矮胖的奇怪生物。

　　「噗哩？」這個矮矮胖胖的生物其實還頗為可愛，露比對他愛不釋手，從他半路突然出現在車上後，露比就一直抱著他。

　　只是總不能把他抱下車吧？那會造成多大的騷動，可是把他留在車上又不怎麼妥當。

　　「把他留著啦，我會照顧他的！」露比一臉就是不想離開噗哩的表情。

　　看著如此任性的天使，子淵嘆了口氣，才一轉頭，子淵才發現彥廷正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街景。

　　不是因為他懷念這裡，而是這裡……怎麼這麼多狐狸？

　　「我總覺得鶯歌這個地方……就是狐狸很多的地方啊。」阿瑋有些尷尬地說道，他從來沒到過鶯歌，或者該說有很多地方他都沒去過，絕大部分。

　　此時除了遊客之外，街上大多被狐狸給佔據，甚至還有狐狸爬上了屋頂，正攤在屋簷上曬太陽。

　　「嗯……我想就算帶著噗哩出去，應該也不會有人太訝異了吧……」子淵看著遊客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，彷彿狐狸在鶯歌已經待了數百年似的。

　　彥廷拔出車鑰匙，打開了車門，迫不及待地走出駕駛座，在大街上搜尋凱欣的身影。

　　子淵等人也跟著離開了車子，跟在彥廷身後，他們都沒有看過凱欣，所以只能依靠彥廷一個人尋找。

　　沿途的攤販和遊客不少，不過狐狸比這些人還要多，有的遊走在人群之中，有的自在地叼走攤販在賣的烤香腸，有的在空地上嬉戲，而遊客們時而停下來拍照，有時還會蹲下來摸摸正在發懶的狐狸。

　　這一切這麼地自然，連子淵自己也試著摸了摸狐狸柔順的毛，身旁的阿瑋緊跟在身後，他似乎也很想摸看看，但是卻沒有這麼做。

　　露比開心地抱著噗哩在聚集著廣場的狐狸中奔跑，追著幾隻狐狸，然後被幾隻狐狸追，玩得十分開心。

　　她懷中的噗哩也十分開心地揮舞著雙手，而一旁的遊客似乎真的對露比懷中的噗哩沒有任何訝異的感覺。

　　彥廷就沒有那麼自在了，他看著每個經過他身旁的女性，只要看到類似凱欣的身影，便急著追上前去，卻每每認錯了人。

　　他很煩躁，心裡的聲音告訴他，凱欣就在這裡，就在這個地方，可是他怎麼也找不到她。

　　子淵見狀便跟了上去，阿瑋看著彥廷和露比，猶豫著到底要跟上子淵，還是待在這裡陪露比。不過才一瞬間，子淵便沒入了遊客之中，阿瑋只好走到廣場旁坐下，看著露比開心玩耍的美麗畫面。只要露比沒有盯著他看，阿瑋的焦慮感就正常許多。

　　露比或許發現了彥廷和子淵已經開始尋找凱欣，她看了眼彥廷消失的方向，接著笑著繼續追逐著廣場上的狐狸。

　　子淵緊緊跟在彥廷身後，這一區的遊客比剛剛多上不少，他必須從遊客中間擠過去，還要小心不要踩到正在閒晃的狐狸，才能勉強跟上他。

　　此時場景突然又有了一些改變，街道上方多了無數個燈籠，遊客們的臉上不知道何時戴上了白色的狐狸面具，此時才下午接近黃昏，卻感覺天色有些暗了，甚至可以看到燈籠裡發出的光。

　　子淵心想又是阿瑋的腦袋劇場在作怪，他大概可以想到阿瑋的說法：「這裡很像動畫裡面的祭典場景啊，我不是故意的……」

　　不過他需要緊跟著彥廷的腳步，即便現在這個場景，真的有些吸引他，若是在他的筆下，這裡會被描述成是什麼樣的地方呢？

　　突然間，分神的子淵差點就撞上了前面的彥廷，他湊上前去，看著彥廷正目不轉睛盯著的東西。

　　是一隻狐狸，此時正坐著看向彥廷，旁邊的遊客似乎都繞開了牠，讓了一塊空地出來。

　　彥廷會停下來，是因為這隻狐狸的尾巴看起來很熟悉，很像凱欣十分心愛的那個狐狸尾巴飾品，褐色的毛色中透著些許的白，十分地漂亮。

　　「怎麼了？」子淵看著彥廷發愣地望著眼前的狐狸。

　　彥廷沒有回答，依然一動也不動。接著，這隻狐狸站了起來，轉過身，朝著他們的反方向走去。彥廷跟了上去，眼神就像是著魔了一般，擔心的子淵同樣邁開步伐，跟著彥廷。

　　只是狐狸的步伐越來越快，甚至開始小跑步起來，彥廷的腳步也跟著加大，然後跟著跑起，撞開了前方的遊客，無視著對方的叫罵聲，眼睛緊盯著狐狸，推開擋在前面的人，大步跑了起來。

　　「對不起、對不起。」子淵一邊替彥廷道歉，一邊追著彥廷。

　　只是彥廷越跑越快，子淵甚至一度追丟了他的身影，長久沒有運動習慣的他，這樣一跑起來，還真的感到有些吃力。

　　接著他終於脫離了遊客群聚的區域，停在鐵軌旁的空地。彥廷已經跑上了空地前方的天橋。

　　這座天橋十分地大，也十分具有設計感，坐落在這個小鎮中，有些格格不入。

　　此時彥廷前面已經看不到狐狸，但他仍繼續沿著天橋跑，而且越跑越快，因為他看到了凱欣的身影。

　　照著他們一路飆過來的速度，現在大概只會是下午三四點，夏季的夕陽通常都是六點左右，不過此時卻看到夕陽映照著凱欣的背影。彥廷喘著氣，停在凱欣的身旁，她正背對著他。

　　「凱欣……」彥廷喚著面前的凱欣，心裡那個緊壓著他胸口的感覺，稍稍地舒緩了一些。

　　凱欣聽到彥廷的呼喚，轉過頭看著彥廷，臉上戴著白色的狐狸面具，沉默著。

　　

　　2.5

　　

　　子淵望著彥廷，他已經站在天橋的中間，身旁沒有半個人，彥廷卻像是看到了什麼，直愣愣地看著前方。

　　或許自己看不到吧。子淵這麼想著，看了一眼夕陽，便回過頭看向熱鬧的街道。此時街道已經有濃濃的祭典氣氛，除了戴著白色狐狸面具的遊客之外，還有些其裝異服的人穿梭在其中，而且子淵發現，狐狸們都不見了，可是那些奇裝異服的人背後，子淵卻看到了若有似無的狐狸尾巴正在那晃著。

　　露比坐在廣場上抱著噗哩，此時狐狸們全都消失了，幾個穿著紅褐色衣服的小孩正廣場旁玩起小風車，他們沒有戴著面具，臉型都有點尖，還有一雙細長的大眼睛。

　　露比轉過頭看向阿瑋：「你的想像力還蠻豐富的，有沒有興趣和子淵一樣當個作家啊？」

　　「不……不要，我對寫作什麼的最沒辦法了。」阿瑋低著頭不敢看著露比。

　　露比看著祭典大街，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，突然間她想到了什麼，露出一絲淘氣的神情說道：「你知道什麼可以讓祭典更加熱鬧嗎？」

　　「嗯？」阿瑋微微抬起頭，看著露比懷中的噗哩，噗哩已經睡著了，正在露比懷中微微打呼。

　　「嘿嘿，」露比嘿嘿一笑：「可以讓祭典更熱鬧的，當然是破壞祭典的人囉！」

　　阿瑋聽到露比的話微微一愣，不懂她的意思。

　　「如果這個時候有人來破壞祭典，那這個祭典瞬間就會變得十分熱鬧，或是……混亂？」

　　「可是我們只是來協助彥廷……」阿瑋試著要阻止腦中那些可怕的畫面，卻無能為力。

　　「啊～～！」

　　一聲尖叫，遊客突然變得一團混亂，接著朝向大街的出口奔去，攤販們全都拋下了他們的生財工具，躲進了房中，沒多久的時間，只剩下這些奇裝異服的人有些顫抖地站在原地。

　　幾隻巨大的灰狼和老虎，不知道何時出現在街道上，灰狼的體積甚至不比老虎小上多少。一隻灰狼撲上了其中一個奇裝異服人，那人瞬間就變成了一隻小狐狸，接著被灰狼直接吞進嘴裡。

　　其他奇裝異服的人見狀，一個個變回了狐狸，想要找地方躲起來，卻發現每間房子的大門緊閉，只能鑽向房屋間的縫隙。

　　灰狼和老虎彷彿看到了一個豐盛的晚宴，興奮地撲向逃避不及的狐狸，接著將牠們一口一個吞入肚子裡。

　　「子、子淵！！」阿瑋扯著喉嚨大喊，他心裡只有一個想法──這一切都是我害的！

　　子淵已經發現了大街內的狀況，他在第一聲尖叫時，已經擠過逃跑的遊客，朝向阿瑋和露比所在的位置跑去。

　　「子淵！！」阿瑋恐懼地再次叫著子淵的名字。

　　子淵拼命跑著，避開了對他絲毫沒有興趣的老虎，停在阿瑋身旁，不住地喘氣，這一趟跑了兩段路，足夠他一個禮拜的運動量了。

　　「子淵幫我！」阿瑋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，此時又多了幾隻黑熊，正用手扒著房屋間的縫隙。

　　看著狐狸們一個接著一個被老虎、野狼和黑熊一口吞進肚子裡，連撕咬都沒有，就這麼直接吞了進去，子淵一時之間也慌了，腦中一片空白。

　　「大作家，這些狐狸就靠你了喔。」露比十分悠哉，雖然剛才和小狐狸們玩得十分開心，此時卻沒有半點心疼的感覺。

　　「妳……」子淵瞪了露比一眼，接著又看向正在逃跑的狐狸們，已經有好幾隻狐狸被野獸們給吞掉了，可是他一點想法也沒有。

　　「滴答、滴答。」露比又給子淵加上一些壓力。

　　遊客們此時不是聚在道路圍欄的外頭，就是躲在房子裡，沒人敢上前去幫助這些無助的小狐狸。

　　「此時……小狐狸們正被野獸們一個一個吞掉……」子淵開口，十分不確定的說著。

　　阿瑋惶恐地看著子淵，大喊道：「這一點幫助也沒有啊！」

　　「野獸們抓到了正在逃跑的狐狸，抓出了躲在房屋間的小狐狸，連躲在攤販之中的小小狐狸們也沒有放過。」

　　阿瑋此時都快哭了，可是腦海中的畫面卻依著子淵所說的話進行。

　　「哎呀，你是想把這裡寫成怎樣啊？」露比倒是十分感興趣地聽著子淵的故事。

　　「就在野獸們把狐狸們吞光後，牠們凶狠地站在大街上，將目光轉向躲在屋內和道路外的遊客。」子淵吞了口口水，接著說道：「牠們撲向遊客，可是遊客們此時都已經被嚇得腿軟，竟然沒有人敢抬腳逃跑。」

　　野獸們隨著子淵的話傳入阿瑋耳裡，也將獵捕的對象轉向了遊客們，而遊客們就像子淵所說的，全都恐懼地一動也不敢動，看著野獸朝著他們撲來。

　　「就在野獸們正要撲上遊客們的那一瞬間，突然間『砰』的一聲，怪獸們齊齊炸成一團煙，一個個抬著轎子的狐狸出現在眾人面前，方才正凶狠地吞掉狐狸們的野獸，此時正輕盈地在轎子上跳舞。」

　　「遊客們驚喜地看著突如其來的變化，沒想到這一切只是狐狸們的惡作劇。」說完，子淵停下了故事。

　　接下來一切又朝著好的方向發展，攤販們走出了房子，回到了攤位上，抹了抹額頭上的汗，整理著剛才被弄亂的攤子。遊客們欣喜地跟著轎子回到了大街上，隨著轎子上的獅子、灰狼和黑熊跳著奇怪的舞步，整條大街真的比剛才還要熱鬧幾分。

　　「兒童故事嗎？我喜歡。」露比開心地笑著。

　　此時噗哩突然掙脫了露比的懷抱，回頭給了露比一個大大的笑容，接著跳著和遊客們一樣的奇怪舞蹈，消失在人群之中。

　　露比沒有追上去，只是有些落寞地看著離開的噗哩，不過沒多久又變回原本笑盈盈的表情，抱著膝蓋，看著熱鬧的祭典，不再去煩子淵和阿瑋。

　　「子淵……還好有你在……」阿瑋重重地吐出一口氣，要不是子淵替他編出故事，有個好結局，此時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。

　　子淵笑咪咪地看著手舞足蹈的遊客和狐狸們，心中莫名地有種成就感。若是他寫的小說，可以讓小朋友在聽到結局時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，然後帶著滿足的笑容睡著，大概就像是現在這個樣子吧。

　　接著子淵回過頭，看著天橋的方向，他現在比較擔心彥廷的狀況。

　　

　　2.6

　　

　　彥廷想起他們第一次約會的情景，那時的凱欣穿著一襲長裙，上半身是一件白色的貼身Ｔ恤，因為要騎車，所以她多套了件灰色的薄外套，在夕陽下的天橋上隨風飄逸的長髮，看起來十分地美麗。

　　只是那一次的對話，還是讓彥廷在心裡留了個疙瘩。

　　那時他們在鶯歌老街逛了兩圈，買了點吃的，還有一杯酸得可以的飲料。他們沒有進去店裡逛逛，只是在老街上牽著手走著。走著走著走累了，於是兩人走上天橋，看著天橋下的鐵軌，還有遠方的夕陽，吹著夏天難得的涼風。

　　「如果有一天我走了，你會怎麼辦？」凱欣靠著欄杆，望著遠方。

　　彥廷看著凱欣美麗的側臉，接著說出違心的話：「我會開心地送妳走。」

　　「就算這一天可能不會很久？」

　　「嗯。」

　　因為那一句話，彥廷這一年多來，總是在她離開的夢中醒來，不過彥廷從來沒和凱欣提過。

　　此時凱欣就站在彥廷面前，拿掉了臉上的白色狐狸面具，用那對美麗的雙眼看著彥廷。彥廷彷彿已經有很久一段時間沒有看到她了，他好想就這樣上前緊緊地抱住她，只是他還是忍住了。

　　無論眼前的凱欣是幻影，還是真的她，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令人害羞的舉動，都會讓她生氣，彥廷也早習以為常。

　　他看著凱欣那細長的睫毛眨動，微笑地看著他，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。

　　「不是說，如果我走了，你會開心地送我走嗎？」凱欣用那輕柔的聲音吐出這句話。

　　彥廷什麼都沒想便脫口而出：「怎麼可能做得到！」

　　「所以你騙我囉？」凱欣這麼說著。彥廷想起凱欣最討厭的，就是不遵守自己所說過的承諾。

　　「我……」

　　「如果我就這麼離開了，你不是應該開心嗎？不會再有人嫌你不好，不用整天那麼忙碌，你可以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，例如去環島？很久沒環島了吧，你不是一直都覺得很有趣嗎？」

　　「沒有妳在身邊，做什麼都覺得乏味……」彥廷有些難過地說道，不只是因為她消失之後才這麼覺得，每一個沒有她在身邊的時刻，他對那些所謂有趣的事情都意興闌珊。這也是彥廷在某一次和朋友去唱歌時才發覺的，少了凱欣在身邊，連他最喜歡的唱歌都讓人有些難受，不過是照著歌詞和旋律撥放的錄放音機。

　　凱欣看著彥廷：「那你當初為何這麼說？」

　　「我只是說出了妳想聽的答案，妳知道……我很擅長這麼做。」即便我會難過，這句話彥廷卻沒有說出口。

　　「所以你為什麼不希望我離開呢？在我們在一起之前，你不是說自己的生活很豐富、很有趣嗎？等你習慣沒有我的生活之後，你還是可以回到之前那樣的。」

　　彥廷聽到凱欣的話，有些生氣地回答：「在妳沒進到我的生活前，我也是這麼認為！但是……」

　　「但是……」彥廷垂下眼簾：「在遇上妳之前，我就像是在岸上掙扎的魚，還以為活著就是這樣，缺氧地、無力地在岸邊跳動，等待著將到的死亡。每一次掙扎地向上彈起，就認為是值得喜悅的，以為這就是活著的感覺，直到和妳生活在一起。妳是我的海洋，是我的水，讓我知道自己可以如此地……如此地開心自在地游著。就算妳總是陰晴不定，讓我時常撞到礁岩、游到乏力，但那不算什麼，因為總會風平浪靜。妳覺得……當我再度被拋上岸後，會有什麼感覺？」

　　「你可以去找個大水缸，在裡面你一樣也可以游得很開心。」凱欣面帶微笑地反駁。

　　彥廷微微嘆了口氣，凱欣總是這樣，在他由衷地說出一些自己本來不會說的話時，她都會故作輕鬆地把它當玩笑話帶過。

　　「生氣了？」

　　彥廷搖搖頭。

　　「那是？」

　　接下來是長達好幾分鐘的沉默。

　　彥廷看著眼前依舊美麗動人的凱欣，心裡想著，她明明就很常讓自己傷心難過，雖然在一起時快樂，但也不總是那麼的快樂，為什麼卻……

　　還是說，人就是這樣？

　　一種不甘心，不甘心自己的付出卻換來這種對待，不甘心她竟然可以把自己看得這麼輕，不甘心最終真的會像她所說的，離自己而去。所以付出得更多，所以想讓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更重要，所以想讓她一直留在自己身邊。

　　是這樣嗎？

　　彥廷閉上了眼，他一點不清楚答案到底是什麼。

　　如果只是這樣，那所謂的愛情不過是廉價彩券，期望著不可能中獎的未來，然後隨著一次次的失望，投入更多、更多，直到終於獲得一筆不大不小的數目，不足以填補失去的部分，但至少還是中了。或者體認到這是一個愚蠢的遊戲，果斷的認賠殺出。

　　那這樣，還有什麼值得追求的？每一次的未知與興奮？懷抱著希望，迎接失望，可悲的片刻組成一個無法跳脫的循環。

　　這樣只是一個癮罷了。

　　凱欣對他而言，究竟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水？還是抽到胸悶難過卻止不住的菸？

　　張開眼，凱欣已經不見了。彥廷四處張望，天橋上只剩下他一個人。

　　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映著他的側臉，讓路燈冷暗的白光接替。天橋兩旁的路燈，映照出彥廷的兩個影子，一動也不動地，彥廷卻感覺他們似乎正看著他。

　　「傻瓜。」

　　彥廷不知道這兩個字，是凱欣留給他的話，還是影子諷刺地回答。或者，是替自己開脫的說法。

　　

　　2.7

　　

　　彥廷回到大街，已經完全天黑了，他看著熱鬧的大街有些訝異，剛才專注在追尋著凱欣，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大街竟然這麼熱鬧。

　　不過在他之前離開大街時，大街其實還沒有這麼熱鬧，要不是子淵順利替阿瑋想出了故事發展，或許現在眼前只剩下空蕩蕩的大街。

　　子淵等人看到了正在尋找他們的彥廷，向他招了招手，把他喚來相較之下空曠些的廣場。

　　「今天就在這裡休息吧，我已經訂好了附近一間民宿，風景還不錯，可以俯視整個下面的街景。」子淵說道。

　　彥廷一聽眉頭就皺了起來：「我還要繼續去下一個地方，你們如果要休息就去休息吧。」

　　說著，他就要離開，卻發現頭有點昏，腳步險些站不穩。

　　「你還是聽他的吧，這事其實很耗精神的，你也不想和凱欣講到一半昏過去吧？」露比在一旁笑著安撫。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「走吧，今晚好好睡一覺，明天一早醒來，我們再去陪你找。」子淵拍了拍彥廷的肩膀。

　　阿瑋站在旁邊沒有說話，他正在練習子淵教他的專注方法，讓自己的想法不會時不時地朝著壞念頭飄去。

　　沒多久後，他們到了子淵訂下的民宿。一間三層樓的木製房子，古色古香地有著日治時期的風味，雖然一看這牆壁的材質，就知道是近年才翻修過的。

　　從親切的老闆手中接過鑰匙，一行人上了三樓。站在木質地板的走道上，子淵打開了房門。裡面有著兩張大床，一台六十吋的液晶螢幕正靠在牆壁的電視櫃上，門旁的廁所門是敞開的，裏頭有一個相當大的按摩浴缸，這一切都是用阿瑋包包裡的錢付的。

　　「我們就住一間房嗎？」阿瑋害羞地偷瞄了眼站在一旁的露比，剛才子淵去訂房間時阿瑋並沒有跟去，不曉得他們竟然要住在同一間裡。

　　露比看著害羞的阿瑋大笑：「哈哈，天使是不用睡眠的，晚上我還有事呢，你們就當作是在畢業旅行，好好玩啊，我們明天見。」

　　說完，露比背後的翅膀突然張開，接著就這麼飛入房間，穿過房間對外的落地窗，站在陽台的護欄上，雪白翅膀大開，下一刻展翅飛翔，一瞬間就消失在三人的視線中。

　　「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天使……」彥廷走入房間。

　　子淵點著頭跟在彥廷身後：「我也有同感。」

　　阿瑋看著露比離開，一方面放下心來，一方面卻覺得有點可惜，撇了撇嘴跟著走進房間，然後關上了門。

　　在輪流洗過澡之後，他們到了樓下用餐。老闆的廚藝很好，替他們弄了一整桌的菜，不過這也是看在他們多付了兩千塊的緣故。

　　阿瑋看著滿桌的美食，吞了吞口水，以前那有機會吃到這麼好的東西，肯德基對他來講就已經是超奢侈的東西了。

　　此時他也顧不上那麼多，筷子拿起來就將一隻雞腿夾進自己的碗裡，然後又夾了一塊羊小排，接著直接用手拿起雞腿啃了起來。

　　子淵看著阿瑋的吃相，想起自己在那一年，似乎也很少從阿瑋的房內聞到什麼食物的香味，除了泡麵之外。而他也想起了那一年總是餓著肚子的日子，看著眼前吃習慣的食物，不知不覺也覺得食指大動，於是也加入了清掃食物的行列。

　　只有彥廷悶悶不樂地先打開了一瓶玻璃罐裝的金牌台啤，倒了一杯乾掉後，又倒了一杯。

　　連灌了三杯後，他才放下酒杯，夾起一片生魚片，連芥末都沒有沾就直接塞進嘴裡，然後又乾了一杯。

　　子淵吃著食物，見彥廷這種不要命的喝法，便將杯子遞了上去：「我也喝一些吧。」

　　彥廷愣了一下，接著替子淵倒上一杯，接著看著自己面前的空杯子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，接著將啤酒瓶放下，拿起筷子開始加入兩人清掃桌面的工作。

　　一個小時的時間，在三個男人通力合作之下，桌上的食物被清空了一半之多，而阿瑋也在中途加入了喝酒的行列，於是老闆替他們準備的五瓶啤酒也就這麼沒了。

　　有酒壯膽，阿瑋也稍微敢和彥廷說話，只是兩人的頻率實在差得有點多，總是有一句沒一句的，不過在子淵善於溝通的「技能」下，這個晚餐並不會讓人感到煩悶。

　　吃完飯，三人回到了房內，彥廷去陽台抽了根菸，回來後還是覺得沒有喝夠，於是走到了冰箱，打開只發現幾瓶正冰著的礦泉水和飲料，於是又關上冰箱，對著躺在床上隨意轉著電視頻道的阿瑋說道：「變點酒出來吧，我要一瓶龍舌蘭。」

　　「好主意，我想想，我要伏特加和一瓶冰過的雪碧。」子淵附和。

　　阿瑋愣愣地看著兩人：「我……我……怎麼不去樓下的便利商店買就好啊？」

　　「我懶。」彥廷丟下這句話。

　　子淵也表示同意：「剛吃飽，我也不想動了。」

　　「好啦……那我要怎麼變？伏特加我還知道，那個什麼蘭的，我喝都沒喝過，要是變出來裡面是什麼怪味道怎麼辦？」阿瑋在剛才的飯局後，和彥廷稍微熟識了，加上剛喝完酒，說話也不像下午時那樣的膽怯。

　　「唉，算了，我去買。」彥廷不耐煩地走到阿瑋身旁，連聲招呼都沒打，就從他的背包裡直接掏了十餘張千元大鈔出來，然後逕自走了出去。

　　「你……我……」阿瑋還想要說什麼，不過看彥廷似乎沒打算理他，只好朝著走出門外的彥廷大喊：「我要梅酒！」

　　十分鐘後，彥廷走了回來，身上還有濃濃的煙味，看來他在外面又抽了兩根。他將裝著酒的塑膠袋丟到房內角落的桌子上，將伏特加和雪碧放到桌上，接著將梅酒丟給從床上坐起來的阿瑋，然後拿出一袋滿滿的鹹酥雞，最後才將他想喝的龍舌蘭拿出來。

　　子淵已經將杯子洗好，放到桌上，驚訝地看著桌上的鹽酥雞說道：「你還吃得下啊？」

　　「抽菸的時候順便點的。」他只是想抽菸時有個東西可以等待，不然光是看著菸燃燒，心裡就覺得鬱悶。

　　阿瑋抱著梅酒，從旁邊拉了三張椅子過來，三個大男人才剛吃完晚餐，又在房間內開始吃起消夜。雖然肚子已經很飽了，不過鹽酥雞的香味可以壓過一切。

　　彥廷將龍舌蘭倒進杯子裡，聞了下龍舌蘭的香氣，這是他在轉角一家還沒關的菸酒店買的，三千塊，連他都沒有看過的牌子。不過光聞這香氣，就知道這一瓶酒賣三千很值得。

　　接著他抿了一口，隨著濃烈的酒和那一絲特殊的龍舌蘭味道入喉後，舒服的灼燒感透入喉頭。

　　「你那什麼蘭的味道真怪。」阿瑋聞到了龍舌蘭散發的獨特香氣：「而且你直接喝不會很嗆嗎？光聞那個酒味就覺得好重。」

　　彥廷訕笑：「小屁孩。」

　　「哼。」阿瑋哼了一聲，喝著杯中的梅酒。他喜歡這種酸酸甜甜的滋味，就好像他還沒談過的初戀一樣。

　　「為什麼喜歡龍舌蘭？」子淵倒著伏特加混入雪碧，這是他最喜歡的喝法，好喝，又可以享受喝酒的樂趣。

　　聽到子淵的問題，彥廷又抿了一口：「以前有個很令我尊敬的……朋友，該說是朋友嗎？或許還談不上吧，只是個仰慕的對象，他很喜歡龍舌蘭。而我唯一從他手中接過的酒，也是龍舌蘭。」

　　說著，他將杯中的龍舌蘭一口喝完，接著又倒了一些進去。

　　一陣短暫的沉默，子淵再度開口問道：「或許這樣問很冒昧，但是，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於……她呢？」

　　子淵原本想要說的是「一個女人」，不過他覺得這樣的用詞或許不恰當。在他這一段不長不短的人生中，也交過幾個類型各異的女朋友，只是子淵並不是很懂彥廷的感覺。他覺得愛情就像書或電影一樣，享受過，迎接結局，無論好壞，下一本書還在架上等著他。雖然每本書或電影完結時，總有那麼一絲的空虛，但幻想著結局之後的故事，有時候並不是那麼有趣。

　　子淵說的話，又讓彥廷回想起在天橋上那一段自省。

　　為什麼呢？

　　彥廷又將杯中的龍舌蘭一飲而盡，深深地嘆了口氣，吐出濃濃的酒味，讓阿瑋忍不住撇頭。

　　「大概是因為……」彥廷自嘲地笑了聲：「呵呵，因為我是個笨蛋吧。」

　　他想起凱欣總是喜歡說他笨。或許就是因為笨，才可以這麼愛一個人吧。雖然在想到愛這個詞時，彥廷還是遲疑了，不過這個字，似乎不像自己所想的那般空洞，只是依然模糊不清。

　　「笨嗎……」子淵深思著彥廷所說的話。

　　阿瑋在旁邊附和地點頭：「只有笨蛋才可以了解一件事物的美好，就像追動漫一樣，要是挑這個挑那個，那一部動畫就沒什麼好看的了。」

　　子淵挑眉，沒想到阿瑋這句話裡，似乎還真的說到了什麼。

　　彥廷愣了一下，接著大笑重重拍了下阿瑋的肩膀：「哈哈哈，我對你改觀了！我不該說你是小屁孩的。」

　　阿瑋得意地仰起頭：「是吧。」

　　「你是個很宅的小屁孩！」說完彥廷再度哈哈大笑。

　　阿瑋的臉瞬間垮了下來。

　　「不過你說的沒錯。」彥廷說完，又倒了一點龍舌蘭到杯子裡。這種酒，就是要一次倒一點，品嘗他在杯底的滋味，然後再替空掉的杯子續上一些。

　　子淵見阿瑋聽到彥廷的話有些高興的表情，微笑著搖了搖頭。

　　在鹽酥雞被清空後又過了一段時間，不勝酒力的阿瑋先被彥廷和子淵合力抬回床上。兩個人回到角落的桌子，聊著彼此的事，一直到子淵覺得差不多喝夠了，便和彥廷道過晚安，趴到另外一張床上，沒幾秒便沉沉入睡。

　　彥廷關掉了室內的燈，替杯子滿上今晚的最後一杯，這一杯的份量是之前的三四倍多。接著他拉開了連接陽台的落地窗，走到陽台上，掏出口袋的菸，點上一根。

　　抿了口龍舌蘭，他看著街景，住戶們大多都睡了，只剩下路燈和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商店還亮著。

　　「見過妳的美　我還能愛誰

　　　我一路的追　意冷卻不心灰

　　　我的世界　走不出妳背影的範圍

　　　沒有妳……」

　　彥廷停下歌聲，抽了口菸，接著緩緩地吐出煙。

　　「沒有妳　會面目全非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