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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外型古老卻銳利十分的長劍,優雅俐落地切開對方的喉嚨,血從平整的切面噴灑開來,在空氣中化成一片的血霧,就像晚霞般動人。

 

  若是有什麼可以稱作行為藝術,這絕對是我看過最適合的作品之一,它讓我感受到存在消逝那一刻的美麗,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裡。

 

 

 

  1.1

 

  

 

 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,是人?是鬼?還是怪物?若是人,為什麼我沒有辦法從鏡子中看到自己的樣子。若不是人,那我的存在究竟為何?

 

  或者該說,無論我是什麼,在沒有人認識我、甚至連我自己也是如此的狀況下,我是什麼,似乎並不重要。

 

  在面對無解的問題時,我們只能懸置。

 

  

 

  還記得第一次有了存在的意識,那一天,下著大雨。

 

  夜晚的路燈映著積滿雨水的小巷,我站起身,試著拍掉身上的髒污。我總覺得自己確實拍掉了什麼,但當我低頭一看時,什麼都沒有。

 

  我不是指髒污,這條小巷夠髒的。我是說自己的身體,什麼都沒有,我看不到自己的手、自己的腳,沒有身體,但我卻明確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,以及剛才拍掉屁股上髒污的感覺。

 

  雨水不斷地從屋簷落下,打在我身上,那是清楚的冰涼,我甚至都感覺到了鞋子有些積水的不適感。但是一抬頭,雨水就像穿過我的臉一般,直接落在地面。

 

  我不懂,我是誰?我在這裡做什麼?為什麼?我又該去哪裡?

 

  腦海中,沉積著無數的知識,我甚至可以背出白宮前的台階有幾階,雖然我一點也沒有去過那裡的印象。

 

  我惶恐地跑了起來,逃離這個小巷,停在寬廣的大街上。人群撐著一隻隻雨傘,彼此漠然地交錯,彷彿一個個交流而過的電流,甚至不如螞蟻,他們在交遇的路線上,至少還會打聲招呼。

 

  一個撐著折疊傘的年輕女孩,一邊玩著手機,一邊朝我撞來。

 

  我閃過了這個沒有禮貌的女孩,卻閃不開從我背後走來的情侶,兩個人一支傘,就這麼穿過我的身體。

 

  意外地,如此無禮地從我身體「借道」時,我卻什麼都感覺不到。沒有如雨水打落的冰冷感,也沒有冷風吹過的寒意。真要說,那把傘似乎有敲到我的頭,只是那一下輕點讓我感覺不太到。

 

  隨著腦子越來越清醒,才發現自己似乎戴著耳機,難怪我一直沒有聽到雨水落下的聲音,一首歌隨著我的心境開始唱起,是一個女生的低沉嗓音。

 

  「就像是虛無的存在 沒有未來

 

   我停在 寬廣的大街上 人來人往 

 

   人潮洶湧的徬徨 孤獨穿過胸膛 

 

   該往何方 誰來指引我方向」

 

  不知道是真的有道光出現在我的眼前,還是我單純被一個小女孩臉上的笑容吸引,我拿下耳機(沒錯,我真的拿下了耳機,雖然我看不到),聽著她開心地和媽媽說話。

 

  「媽媽~那群人好有趣!」小女孩大概只有五歲,穿著厚重的絨毛外套,邊邊有著被雨水沾濕的痕跡。臉紅通通的,十分興奮的樣子。

 

  媽媽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小孩:「他們是街頭藝人,如果妳喜歡看雜耍,改天和爸爸三個人一起去看表演好嗎?」

 

  小女孩看起來似乎不懂什麼是雜耍,不過還是用力地點頭,一臉開心。

 

  我隨著她們走來的方向望去,那一邊比較熱鬧,不像這裡,只有單調的路燈排列,以及更加單調的行人。我戴起耳機,朝著那個方向走去。

 

  一條大馬路橫越在中間,阻隔著我和那個熱鬧的區域。一眼望去,滿滿的人群圍著剛才小妹妹所指的街頭藝人,只有時不時拋上天空的物品,可以讓外面的人瞧上一眼。

 

  兇猛的車輛從前方呼嘯而過,在十字路口上藉著綠燈狐假虎威,停在紅燈前的人,只能無奈地等著號誌轉換,等候領取屬於他的平等路權。

 

  我不吃這套,於是邁開大步向前走。

 

  只一步,一台黑色賓士就像是沒看到我似的,直接向我撞上來。或許他真的沒有看到我,但我卻被這一下撞得疼痛不已,瞬間退了回來,疼痛感像被蚊子叮咬的腫包一樣,持續在我被撞過的左臂和左肩上肆虐。

 

  我揉著肩膀和手,疼痛感逐漸退去。不應該是這樣的,在我的腦海裡,很明確地告知我:「你過得去,只要你用對方法。」

 

  我想著,或許我可以飛?於是我試著要飛,但卻仍停在原地。我好像真的可以飛,只是,我還找不到方法。或許,我該試試簡單點的。

 

  深吸一口氣,我閉起了眼睛。眼前的世界,突然變成另外一種方式呈現。

 

  眼前一片漆黑,卻有著一條條浮躁的白色線條,從遠方蔓延而來,朝著另一個遠方快速離去。身旁也有著好幾個白線,停在原地,卻讓人輕易感覺到它的蠢動,彷彿十分不耐於待在原地。

 

  在這種呈現方式下,我看到了四面八方的事物,雖然它們只剩下點與線,但有時候,這樣就夠了。

 

  我向前跨了一步,停在兩條白線的中間,接著又往前一躍,躲過另一個逼近的白線,再向前一步。隨著如同跳房子般的步伐,耳機裡放起另外一首歌,輕快的旋律,年輕的男性嗓音。

 

  「換一個方式行走 用另一個角度看世界

 

   這個世界的色彩取決於你 取決於自己

 

   只要不止步 無論在何方 總有屬於你的意義

 

   尋找或是漫無目的 只要不止步 到哪都可以

 

   這是你的生命 有著屬於你生命的意義」

 

  停下腳步,我拿下耳機,此時已經站在對街。轉過頭,張開眼睛看著還在緩慢倒數的紅燈,我再度回過身,朝著熱鬧的人群走去。

 

  

 

  站在包圍著街頭藝人的人群外,我看著前面至少圍了四層的觀眾,時不時爆出的鼓掌聲和喧鬧聲,不斷地刺激著我想要擠進去觀看的慾望。

 

  但就像我不喜歡別人從我身體中間穿過一樣,雖然沒什麼感覺,但心裡總是不舒服,我想其他人應該也是同樣的感覺吧。站在外圍,我又沒有可以推開他們的手,只有一雙可以拿下耳機的手,要如何擠進前面卻又不會不小心「穿過」他們,這讓我感到十分苦惱。

 

  突然間,一個穿著連身小丑服的男子,飛躍到半空中,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形。我看到他臉上的笑容,雖然被彩妝給蓋過七八分,卻仍不掩喜悅和活力。

 

  見到那個漂亮的空翻,還有他那充滿活力的笑臉,我才不想管其他人被我穿過會有什麼感覺,一個邁步幾下就穿過了人群,站在最內側。

 

  站在圈內的,是三個街頭雜耍藝人,一男一女,還有一個看不出性別的小孩,大概只有七八歲,帶著一個大禮帽,臉上也滿是花花綠綠的彩妝,那性徵還不明顯的身體十分瘦弱,在寬大的褐色襯衫和黑色燈籠褲下,露出的是慘白的手和沒穿鞋子的小腳。

 

  他正玩著一把寬大的圓形三面刃,外型就像是鋸木材的圓形刨刀,不斷在身上轉啊繞的,一下劃過自己的脖子,一下掃過腰側,一邊跑跳一邊玩耍,三面刃每每驚險地劃過小孩的瘦弱的身軀,卻總是安全地出現在另外一側。

 

  一旁的女子穿著略顯暴露的紅色薄紗,半躺在舖著紫色地毯的路面,露出雪白的肌膚,腳踝上戴著閃亮的腳鍊,讓人無法不多看一眼那細嫩的腳踝。

 

  不過我想應該沒人敢上前調戲,因為她的右手臂上,正爬著幾隻紅黑的蜘蛛和蠍子。這些東西在我腦中的印象,都是一下便足以致死的可怕毒物,尤其是左手背上的雪梨漏斗形蜘蛛,看他那肥大的身軀和可笑的名字,還真讓人無法聯想到他那可怕的毒性。

 

  這些毒物安分地待在她身上,時不時動個幾下,甚至和一旁的毒物打起來,卻絲毫沒有傷到女子。

 

  後方的男子則是不斷地做出高難度的體術,空翻、後空翻、大後空翻,踢月腿、騰空後擺蓮,各式各樣的體術中時不時混雜著武術,大部分我都可以替他的動作安上個名字,只是看他的神態,這些動作似乎都不是刻意演練,只是隨興而為。

 

  看著這畫面,我的心臟不斷地劇烈跳動(如果我真的有心臟的話),男子的動作讓我感受到生命的活力,女子與毒物共處的畫面是一種安靜的危險,與一旁的小孩共同詮釋著危險的兩種面向。

 

  這畫面不斷在我的心中建構,建構出一幅讓我自己激動不已、渾身顫抖的藝術品。

 

  我替這個藝術品,取了個名字,叫做「叢林」。

 

  建構著這個藝術品的,是我的心靈,用的是心靈中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材料。雖然十分可惜的是,我沒辦法給其他人觀看。但我知道它是一幅藝術品,因為它強烈地震撼了我的靈魂。

 

  因為興奮而加重的鼻息,我感覺自己是真真實實地存在著。即便我看不見自己,也沒有人能夠發覺我,但是那一點也不重要。

 

  如果我存在在這世界上,真有什麼目的和意義,我想我已經找到了。

 

  

 

  1.2

 

  

 

  聽著耳機裡傳來的音樂,是一種讓人感到放鬆的水晶音樂。

 

  「滴滴答答滴~答滴答~滴答~」

 

  先前的三人馬戲團已經離開,我原本想追上去的,但當他們上車時,我卻猶豫了一下。這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時間,載著他們的黑色小轎車已經開走,我只能望著車子離開的方向,過了半晌才嘆了口氣。

 

  雖然這麼說,我想當我嘆氣時,大概沒有真的「氣」從我口中吐出吧。

 

  看著這熱鬧的街道,我站在路旁觀察了一陣子,才知道這個地方原來是台北的西門町。雖然我的腦中知道這裡的資訊,但我似乎從來沒到過這裡。

 

  打扮時髦的年輕人從身旁走過,短裙短褲似乎是這裡的女生必備的穿著,抽著菸的人零零落落地坐在看來像是捷運入口處的後方。人潮有點多,不過已經不像剛才表演時把這裡擠得水洩不通。

 

  雖然才過沒多久,又有一個背著吉他的年輕人站到剛才馬戲團表演的位子,直接朝地上一坐,脫掉頭上戴著的棒球帽放在身前,然後拿出吉他,開始唱起歌。他的頭髮留到肩膀,有點雜亂,雙眼看來十分疲憊,穿著白T恤和一件破爛的牛仔褲。若是光看外表,確實有著流浪藝人的風範,只是他唱得實在不怎麼樣,讓一度拿下耳機的我失望地再戴了上去,而人群也恍若無人地從他身旁走過。

 

  大樓壁上那整面的電視牆,正在播著電影的預告,一群英雄準備合力對抗入侵的外星人,沒多久後又跳到下一個電影預告。

 

  我在斑馬線旁的矮石柱坐下,看著人來人往,一對情侶親暱地牽著手走過,一群穿著高中制服的男女學生正吵鬧地邊走邊玩,下班族疲憊地走出捷運站,朝著馬路中間的公車站走去。沒有人注意到我,我想這應該是「正常」的,畢竟如果我不是我,或許也不會注意到有個隱形的人正坐在這裡。

 

  或許用「隱形」兩個字,還有點高估了我自己,我想起了「蓋吉斯的隱形戒指」這個故事。

 

  蓋吉斯是一個牧羊人。牧羊人,在現今的社會來說,大概就像剛從我身旁走過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。從他質地細緻的西裝來看,或者該說他那微凸的肚子看起來更明顯一點,還是那一臉自傲的表情?啊,我想還是他剛直接停在紅線上的賓士S320最能表現他的身分。這是他的第幾台車呢?此時他正打著傘,走向一個站在騎樓下、打扮十分裸露的年輕女孩,他的臉上帶著讓我難以言喻的笑容。

 

  這種人,就是牧羊人,不過牧的羊不是真的那種會咩咩叫的羊,而是不斷從我身旁走過的人們,所以自然地,他的地位比起西元前七世紀時的牧羊人要高多了。

 

  這些牧羊人放養著自以為自由的人們,供給著他們草和水,然後再從他們身上刮下羊毛。無法離開草和水的羊兒們終其一生都待在這個名為都市生活的草原,拼命地吃,只為了在冬天之前長回他們身上的毛。

 

  喔,我想我扯遠了。

 

  故事中的牧羊人蓋吉斯得到了一只隱形戒指,就像魔戒中佛羅多努力想要銷毀的那一只,不過蓋吉斯不需要面對大魔王索倫,所以就拿來自己用了。最後他殺了呂底亞城邦的城主,娶到美麗的皇后。不過他仍不滿足,多次入侵希臘,最後兵敗而亡。

 

  這故事告訴我們什麼呢?我想不會是大哲人伊比鳩魯所說的「無限制的權威永遠不可能會是正當的」,而是告訴我們,該如何善用你的能力。

 

  說實話,當你有隱形的能力時,在打仗時能有什麼幫助呢?逃跑時可能頗好用,雖然故事的創作者顯然忘了這一點。

 

  看看哈利波特,有了一件隱形斗篷,他拿來幹嘛?違反規則,這樣才對嘛!

 

  不過一件「隱形」斗篷,傳說中可以躲過死神,卻躲不過鄧不利多和瘋眼穆敵的眼睛,似乎也不算真正的隱形。

 

  我,才算是真正的隱形,至少我還沒遇上一個可以感覺到我的人。

 

  只是,隱形之所以誘人,是因為這個能力可以用來違反規則、為所欲為,想做什麼就做什麼,不用懼怕任何的責罰,盡其所能地滿足心中的慾望。而我,卻沒有辦法。

 

  我想我還是會有想要的東西,像現在,我很想洗個熱水澡,既然冰冷的雨水可以讓我感受到寒冷,或許熱水也能溫暖我空虛的身體。

 

  泡個熱水我應該做得到,這也讓我稍微有些欣慰。或許我不該嘲笑蓋吉斯,因為除此之外,我似乎什麼事也不能做。

 

  剛才有個抱著麥當勞套餐的小孩停在我身旁等紅燈,那袋子裡傳出的薯條香氣,讓我好想偷偷趁他不注意時拿走一根薯條,然後塞到嘴裡滿足地嚼,或許再多拿幾根。而我也真的把手伸向小孩懷中的袋子,此時他正期待地看著紅燈倒數。

 

  我是隱形的,就算把整包薯條吃光了,這個小孩也會等到回家才發現這件事,然後嚎啕大哭要他父母再買一包給他。

 

  不過我發現我錯了。當然不是因為這個念頭,偷吃小孩的薯條,這是每個和我一樣狀況下的人,都有可能會做出來的事。

 

  我只是發現,我根本拿不到薯條。

 

  薯條上的熱氣在我的指尖蔓延,那香氣都讓我站起來湊上去深深吸了一口氣,可是我碰不到它,說得更精確一點,我的手穿過了薯條。

 

  當紅燈轉綠,小孩滿臉開心地繼續向前走,我只能坐回石柱上,哀怨地看著小孩抱著麥當勞的背影,然後用心靈中產生的材料,創作了一個的藝術品,還替它取了一個十分漂亮的名字,叫做「咫尺天涯」。

 

  或許用隱形兩個字,真的高估了我自己,這只是一種狀態,卻無法衍伸出其他的能力。我只是一個幾乎接近不存在的存在,一個與世界疏遠的存在,存在於世界之中,卻永遠與它保持著距離。

 

  我就這麼坐在矮石柱上,看著小孩的身影消失在街角,接著拍拍屁股,拍掉沒有沾上我褲子的水,拍掉了那種微濕的感覺。

 

  其實也沒我想的那麼悲觀,至少我還聞得到薯條的香氣,那樣也很美好,而且我現在要去做一件更美好的事,就是闖進一個浴缸放滿熱水的浴室,然後將全身浸到浴缸裡。

 

  看了眼還坐在那裡的彈著吉他唱歌的落魄青年,我拿下了耳機,想感受一下這熱鬧的氣氛。耳邊傳來落魄青年奮力在吵雜的人群中吼出自己的歌。

 

  「喔~喔喔~我愛妳~真的很愛妳~愛到無法自己~愛到歇斯底里~喔~在波西米亞之心~愛妳~」

 

 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,跟著人群,走入熱鬧的街道內,落魄青年的歌聲隨即被淹沒在身後。

 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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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路RuSiR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